黄遵宪总领事笔下的新加坡

新加坡是清政府在海外设置领事的第一个地方。但是,在新加坡的首任领事是由当地华侨殷商胡亚基充担,胡亚基同时也兼任俄国(1877年委任)和日本(1879年委任)的驻新领事,不能算是由中国派出的领事1。中国驻新第一任领事应是左秉隆,他是由北京直接派驻的官员。

从1881年到1891年,左秉隆任新加坡领事达十年之久2。光绪十七年(1891年)七月,清政府的“总理各国事务衙门”奏准了驻伦敦公使薛福成的建议,将中国驻新领事馆升格为总领事馆,领事升为总领事,兼辖槟榔屿、马六甲、海门等处。第一任驻新总领事即为黄遵宪(公度)3。

黄遵宪

黄遵宪(1848-1905)是中国近代一位颇有见地,颇有才能的爱国主义外交家。薛福成在举荐他任新加坡总领事时,赞他“精明干练,措置裕如”4。他一生历任中国驻日使馆参赞,驻美三藩市(San Franscisco)总领事,驻英使馆参赞,驻新加坡总领事。

其中在日本四年多,在美国三年多,在英国一年多,在新加坡三年多5。在这长达十四年的外交生涯中,他满怀爱国热忱及追求改革与进步的强烈愿望, 持理不卑,在护侨事业上做出了一定的贡献。

近年来,史学界研究黄遵宪的论文甚多,大抵都肯定了他在办理侨务方面的功绩。黄遵宪也是第一个以诗歌的形式,较全面地反映华侨生活的诗人6。他的诗作,多收集在《人境庐诗草》里7。本文拟就他任新加坡总领事期间所作的诗篇,从侧面看黄遵宪这位历史人物,并一窥当年新华社会的面貌。

十九世纪初叶,新加坡还是一个很小的居民点。当莱佛士登陆时(1819年),岛上仅有居民约一百五十人。而在七十年后,即黄遵宪到来前夕,新加坡已是一个商业繁荣,华人聚居的大埠。李锺珏的《新加坡风土记》有这样的记载:

华人住坡,户口最难详确。…近五、六年来,虽少有参差,总在八、九万之间。而历来居叻,游叻者,动称十余万,皆约略之词。虽西人所报,未必尽确,不列籍者不止此数,然总不过十万人。叻中华人最多,亦最富。有拥资称千万者,有数百万者,若十万百万之户,但云小康,不足齿于富人也。然究其发迹,多在三、四十年前,近则鲜有暴富者8。

这是黄遵宪莅任前,新华社会的大致情况。黄遵宪是在什么时候抵达新加坡呢?根据陈育崧的研究,黄遵宪是在1891年11月1日抵达新加坡,10日发表下车文告,正式接任总领事9。

原任新加坡领事左秉隆与黄遵宪本有交谊。黄遵宪抵新前,左领事以一诗寄赠, 诗末两句云:“已是秋风凉冷候,迟君不至益凄如”10。及至黄遵宪上任,左领事又寄以重望:“汉家循吏推黄霸,看取声威慑百蛮”11。黄遵宪《人境庐诗草》卷六也有一首“寄怀左子兴领事秉隆”的诗:      

古人材艺今俱有,却是今人古不如,

十载勋名辅英荡,一家安乐寄华胥。   

头衔南岛蛮夷长,手笔西方象寄书,   

闻说狂歌敲铁板,大声往往骇龙鱼。

黄遵宪对左秉隆十年领新惠政,是推崇备至的12。而他自己在新加坡总领事任内的治绩,主要还是在左秉隆原有的事业基础上展开的。

黄遵宪到任一个月后,即详察各岛情形,以及侨民疾苦,上书薛福成公使,请求设法改善13。他更以提倡学术为己任,把左秉隆任内所设立的会贤社改组,易名图南社,“按月课题,奖励学人,一时文风丕振”14。

此外,又捐钜资扩办保良局(也是在左秉隆领事任内倡设的),保护那些被诱拐到新加坡为娼的良家妇女。挽救社会颓风15。

黄遵宪也意识到新加坡华侨势力强大,豪富较多,但又恐他们安于旅外,不愿回国,于是写了“番客篇”,描述当地华侨之习俗,诉说华侨倦游归国,被欺被诬之种种痛苦,亟望朝廷开海禁,保归侨,以坚华侨内向之心。

“番客篇”是一首五言古诗,收录于《人境庐诗草》卷七。全诗四百零八句,二千零四十字,内容分两大部分。前半部描述华侨富豪举办婚礼的情况,并穿插反映了新加坡华族的发迹史、饮食、服饰、容态、交游和嗜好。

后半部以较长篇幅,借与婚礼席间一老人的谈话,抒发了作者的感慨和议论。兹将“番客篇”的具体内容,简单地介绍给读者。

这首诗是以“山鸡爱舞镜,海燕贪栖梁,众鸟各自飞,无处无鸳鸯。今日大富人,新赋新婚行”开始,将全文引入描述婚礼这一正题。接着是写大门、厅堂、新房、浴室、回廊的布置。“插门桃柳枝,叶叶何相当。垂红结彩球,绯绯数尺长。上书大夫第,照耀门楣光”。

大门扎青结彩,“大夫第”的匾额高悬门楣,反映了早年华侨殷商捐资鬻官购虚衔的史实。进入大门,可以看到厅堂的摆设:上方高悬寿星相,中间摆放着“新秔”,两旁设置雕花椅子,墙上挂着亲友送来祝贺新婚的对联。

厅堂上也悬挂有人工风扇,并在花砖地上铺放了红藤编织的地毯。“深深竹丝帘,内藏合欢床,局脚福寿字,点画皆银镶。巾文帱挂碧绡,犀毗堆红箱”,这是新房的陈设。由新房到旁室:“旁室铜澡盆,满储七香汤。四壁垂流苏,碎镜随风飏”,

这是洗澡间的布置。“华灯千百枝,遍绕曲曲廊”,所有走廊通道都张挂了华灯。从这些描绘中,可以看到早年华侨,虽然远隔重洋,过着富裕的生活,却仍保留着家乡的某些习俗。

婚礼以三种音乐,迎接前来贺喜的宾客。“西乐尤铿锵”“指挥抑复扬”;中乐“故乡音”、“过耳音难忘”、“蕃乐细腰鼓,手拍声镗镗”。在宾客中,有洋人,有阿拉伯人,有当地的土人,更多的是侨胞,“余皆闽粤人,到此均同乡”。

诗中描写在新加坡的各种族都前来参加婚礼,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华族与侨居各国人民的友好关系。   在各类宾客中,黄遵宪着重描绘了前来贺喜的华族妇女的神态和装束:

嘻嘻妇女笑,入门道胜常。蕃身与汉身,均学时世妆,涂身百花露,影过壁亦香,洗面去丹粉,露足非白 霜。当胸黄亚姑,作作腾光芒。沓沓靸履声,偕来每双双。红男并绿女,个个明月珰。单衫缠白叠,尖履拖红帮。垂垂赤灵符,滟滟琲交珰,一冠攒百宝,论价难为偿。簇新好装束,争来看新郎。

这里所描写的华族妇女,无论“蕃身”与“汉身”,都学“时世妆”,正部分反映了早年华侨家庭,眷属情况。当地华族妇女身洒香水,面敷丹粉,颈套金圈,耳缀明珠,身缠白迭布,脚穿尖嘴鞋,胸佩赤灵符,头戴百宝冠,不也就告诉了我们当年华侨的经济地位与生活习俗吗?她们如此“簇新好装束”,是为了“争来看新郎”。

而新郎的打扮又是如何呢?

“头上珊瑚顶,碎片将玉瓖;背后红丝绦,交辫成文章;新制绀绫絓,衣补亦宝装;平头鹅顶靴,学步工趋跄。”这里所描绘的,正是早年举行婚礼时新郎的传统装束。

接着写新娘抬到时的盛况:爆竹齐响,群童喜跃,戴花妇女,捧出新娘。新娘的穿着,装饰贵重,中外混合,既吸收了外洋习俗,也保留了家乡的某些传统,这正是“峇峇文化”的特色。   “车轮曳踵行,蛮婢相扶将。丹书悬红纸,麒麟与凤凰。一双龙纹烛,华焰光煌煌。

第一拜天地,第二礼尊嫜,后复交互拜,于飞燕颉颃。其他学敛纴,事事容仪庄。拍手齐欢呼,相送入洞房”。这是婚礼进行的情况。成亲拜堂的仪式,完全照中国古礼进行。新郎新娘拜完堂进入洞房后,便是欢宴宾客。

席间先送点水果,再上鱼肉酒饭。宴会上食用的果品酒肴,既有家乡风味,也染上了南洋的土俗:“食物十八品,强半和椒姜,引手各搏饭,有秔有黄粱”。酒宴后,有各种文艺节目表演:影戏、幻术、杂耍、蹋鞠、白打、扶击等,应有尽有;还有赌钱和其他游戏。

在观看表演或游戏过程中,还有的人在饮冰,有的在品茗,有的在吸烟,有的在抽鸦片,有的在交谈。形象地反映了新加坡华族生活的某些方面。写到这里,突然笔锋一转,进入诗的后半部。   “中一蒜发叟”,来与黄遵宪倾谈。“指间座上客,脚色俱能详”。

这位老翁向黄遵宪介绍了座中宾客:有兼甲必丹的轮船公司经理,有从事锡矿开采致富的矿山老板,有利用当地优越的自然条件,种植热带作物的园主,有穷光蛋变成有钱有势的大富豪,有开设典衣库,假造鸦片烟土的大市侩,有善于经营进出品贸易的大富商。

这里,我们看到了一幅早年华族移民南来,筚路兰缕,胼手胝足,以成立家业的图景。他们虽然侨居异乡,仍然“奉正朔”,保留了不少家乡的风俗习惯。然而,一旦“富贵归故乡”时,却受到贪官污吏,土豪劣绅的敲诈。身为驻新总领事,黄遵宪于是大声疾呼,希望朝廷对广大侨民要“保富”,在“番地”应“设学”,以争取华侨“群携妻子归,共唱太平乐”。

“番客篇”细致地描绘了十九世纪末叶新加坡华人社会的生活面相,凡治华族史者,不可不读。

长期以来,清朝统治者对于离乡出海的华侨,都采取鄙视,仇视的态度,把他们当作“浪民”、“顽民”或“乱民”。《大清律例》二百二十五章更规定:

“一切官员及军民人等,如有私自出洋经商,或移至外洋海岛者,应照交通反叛律,处斩立决。”

黄遵宪的故乡是粤东侨乡之一的嘉应州(即今梅县),此地山多田少,土瘠民贫。为了谋生,许多乡民不得不冒险南来。黄遵宪在廿七岁前,基本上是在家乡渡过的16。对于华侨出国的原因,以及出国后的苦楚或发迹,他是耳濡目染的。

这就有利于他摆脱当时统治者上层存在的“华侨入海,非奸则盗”的错误观念,使他后来能够比较正确地对待海外华侨问题,并激发他去创作反映华侨生活的不朽诗篇。上述“番客篇”正说明了他对海外华侨的了解与关切。

卅岁以后十多年的外交官生涯,也是造成黄遵宪与一般保守官僚思想不同的重要原因。他出任外交官后,不仅更了解国际惯例和外国护侨的法律,还具体地认识到海外华侨的发展历史,悲惨遭遇,以及华侨内部的矛盾,外人的欺压等等,这就促使了他在护侨工作上采取了某些行动17。

例如,他在任新加坡总领事期间,严查华商船只贩私结会,请开海禁,派舰保护华商。他又为新加坡其他属埠谋设副领事,以更有效地保护侨民。所有这些措施,都是华族史上的重大事件。这毕竟是顺应了历史的发展趋势,在华族史上所起的积极作用,是值得嘉许的18。

除了“番客篇”较全面地反映华侨生活外,“新加坡杂诗”十二首描述了新加坡的历史,文物及风俗,对华族生活的某些侧面也作了反映。如第八首写的是当时土著妇女的装束:      

不着红蕖韈,先夸白足霜;   

平头拖宝韧,约指眩金钢。   

一扣能千万,单衫但裲裆,   

未须医带下,药在女儿箱。

不著袜而趿拖鞋,一袭纱笼,是马来妇女和娘惹的打扮。至于戴镶了金钢石的约指,配上珠光宝气的扣子,今日的富家女仍然如此。

榴梿是万果之王,黄遵宪也写入了诗中:

绝好留连地,留连味细尝,   

侧生饶荔子,偕老祝槟榔。   

红熟桃花饭,黄封椰酒浆,   

都缦都典尽,三日口留香。

“都缦”即是沙笼。本地有“当了沙笼吃榴梿”的谚语,正如诗中所说的“都缦都典尽,三日口留香”。黄遵宪说榴梿香甜胜于荔枝,飨客有似槟榔,美艳似桃花饭,醇厚若椰酒浆。可见他一定很喜欢吃榴梿。      

舍影摇红豆,墙阴覆绿蕉,   

问山名漆树,计解蓄胡椒。   

黄熟寻香木,青曾探锡苗,   

豪农衣短后,褊野筑团焦。   

这是“新加坡杂诗”第十首,写的是本地物产。红豆即相思子,沈香木,胡椒皆南洋特产。“青曾”,青石也,漆树指的是橡胶树。胶园、锡矿的工人,大都住在茅舍之中,即所谓“团蕉”也。

这首诗写景叙物,南岛风光,呼之欲出。

黄遵宪在新加坡,意颇不适。他到任后不久,父亲便去世,于是请假三个月,还乡奔丧19。及事毕回任,又因水土不服,疾病常作,而且他这次来新任总领事,责任较前领事胡亚基、左秉隆两人为重,辖区包括了新、槟、呷三地,华人人口倍增,社会问题更为复杂。中国驻新总领事与海峡殖民地华民护卫司(British Chinese Protectorate)两者在职权上的冲突,已臻于白热化20。

黄遵宪保护华侨利益的行动,当然不为英殖民者所容忍。他们对黄遵宪进行恶意攻击21。1893年元旦,他“以莲菊桃杂供一瓶作歌”,其中首两句是:“南斗在北海西流,春非我春秋非秋”,可想见他当时的心情22。

黄遵宪在新加坡三年总领事任内,有一半日子是在养病中渡过的。《人境庐诗草》卷七中有一首“寓章园养疴”的诗,这样写道:      

海色苍茫夜气微,一痕凉月入柴扉。   

独行对影时言笑,排日量腰较瘦肥。   

平地风波听受惯,频年哀乐事心违。   

笠簷簑袂桄榔杖,何日东坡遂北归。   

我们读了这首诗,可知黄遵宪当时一定听了不少奸小对他的谮言,又兼体弱多病,大有“倦飞孤鸟还”之意了23。

章园遗址何处?似已不可考。

不过,根据“黄公度先生年谱”所载,“园在小岛,屋据大石上,风定月明,洁无纤翳,惟狂风一吼,则飞浪往往溅入窗户间,如泛舟大海中也。”从这项记载中,我们只能推测章园或许是新加坡海边的一间别墅。

黄遵宪可能不耐章园的风寒,于是改住在一位姓佘的潮州富豪家中。佘姓别墅在新加坡水塘旁边,三面皆水,颇有佳趣。佘某请黄遵宪为这座楼宇题个名字,黄遵宪以江南有佘山,因名“佘山楼”。这佘山楼或许是佘有进的故居,大厝就在吻基北(North Boat Quay),遗迹已荡然无存了。

而“楼主人”可能是佘有进的后裔,存疑!

光绪十九年(1893年)六月,黄遵宪前往槟榔屿、马六甲等处养病。在这期间,他抱病办理外交事务,苦心孤诣,令人钦佩。他有肺痨宿疾,后经林文庆医生的治疗,颇有起色。林文庆劝他吃狗肉,果然痊愈。他对林文庆感恩戴德,曾题赠林医生“功追元化”附跋匾额,以志其功24。

光绪廿年(1894年)七月,中日甲午战争爆发。秋冬之交,湖广总督张之洞移署两江,以筹防需人,乃电调黄遵宪回国。十一月中旬,黄遵宪卸任归国,至此,他在新加坡三年多的外交生涯,遂尔告终25。

黄遵宪回国(上海)后,1895年参加强学会,结识康有为,与汪康年创办《时务报》。1897年以长宝盐法道署湖南按察使,囊助湖南巡抚陈宝箴办新政,并任《湘学报》督办,参与时务学堂和南学会的创办工作,参加戊戌变法。变法失败后,回乡从此不再复出。1905年辞世,终年57岁,他的诗很有名,著有《人境庐诗草》十一卷等。26

黄遵宪以一介封建官吏,竟然能站在华侨立场,写出千百万海外华侨的心声,并对当年清廷的侨务政策,作了间接的批判,的确难能可贵。

梁启超说:“近世诗人,能镕铸新理想以入旧风格者,当推黄公度”,并非过份之词。

摘自柯木林、林孝胜合著,《新华历史与人物研究》(新加坡:南洋学会,1986年4月第一版),

页153-169

转载自柯木林先生新浪微博博客:http://blog.sina.com.cn/s/blog_5de4db230100cbro.html

附:“番客篇”

山鸡爱舞镜,海燕贪栖梁,众鸟各自飞,无处无鸳鸯。今日大富人,新赋新婚行。插门桃柳枝,叶叶何相当。垂红结彩球,绯绯数尺长。上书大夫第,照耀门楣光。中庭寿星相,新秔供中央,隐囊班丝细,坐褥棋局方,两旁螺钿椅,有如两翼张。丹楹缀锦联,掩映蛎粉墙,某某再拜贺,其语多吉祥。中悬剥风板,动摇时低昂。遍地红藤簟,泼眼先生凉。地隔衬蒐白,水纹铺流黄。深深竹丝帘,内藏合欢床,局脚福寿字,点画皆银镶。蚊帱挂碧绡,犀毗堆红箱。旁室铜澡盆,满储七香汤。四壁垂流苏,碎镜随风飏。华灯千百枝,遍绕曲曲廊,庭下众乐人,西乐尤铿锵,高张梵字谱,指挥抑复扬。弇口铜洞箫,芦哨吹如簧,此乃故乡音,过耳音难忘。蕃乐细腰鼓,手拍声镗镗,喇叭与毕栗,骤听似无腔。诸乐杂沓作,引客来登堂。白人絜妇来,手携花盈筐,鼻端撑眼镜,碧眼深汪汪。裹头波斯胡,贪饮如渴羌。蚩蚩巫来由,肉袒亲牵羊。余皆闽粤人,到此均同乡。嘻嘻妇女笑,入门道胜常。蕃身与汉身,均学时世妆,涂身百花露,影过壁亦香,洗面去丹粉,露足非白霜。当胸黄亚姑,作作腾光芒。沓沓靸履声,偕来每双双。红男并绿女,个个明月珰。单衫缠白叠,尖履拖红帮。垂垂赤灵符,滟滟绯交珰,一冠攒百宝,论价难为偿。簇新好装束,争来看新郎。头上珊瑚顶,碎片将玉瓖;背后红丝絛,交辫成文章;新制绀绫絓,衣补亦宝装;平头鹅顶靴,学步工趋跄。今行亲迎礼,吉日复辰良。前导青罗繖,后引绛节幢,驾车四骝马,一色紫丝缰,薄纱宫灯样,白画照路旁,海笛和云锣,八鸾鸣玱玱。帕首立候人,白鹭遥相望。到门爆竹声,群童喜欲狂。两三戴花媪,捧出新嫁娘:举手露约指,如枣真金钢。一钚五百万,两钚千万强,腰悬同心镜,衬以紫荷囊。盘金作绲带,旋绕九回肠,上下笼统衫,强分名衣裳,平生不著袜,今段破天荒,明珠编成履,千绯当丝纕。车轮曳踵行,蛮婢相扶将。丹书悬红纸,麒麟与凤凰。一双龙纹烛,华焰光煌煌。第一拜天地,第二礼尊嫜,后复交互拜,于飞燕颉颃。其他学敛纴,事事容仪庄。拍手齐欢呼,相送入洞房。此时箫鼓声,已闻歌鲦鲿,点心嚼月饼,饤座堆冰糖,啖蔗过蔗尾,剖瓜馀瓜襄,流连与波罗,争以果为粮。赤足络绎来,大盘芦膻芗,穿花串鱼鲊,薄纸批牛肪,今日良宴会,使我攒眉尝。食物十八品,强半和椒姜,引手各搏饭,有秔有黄粱。蒲桃百瓶酒,破碎用斗量,呼么复喝六,拇战声琅琅。频黎小海瓯,举白屡十觞。既醉又饱腹,出看戏舞场,影戏粉牵丝,幻人巧寻橦。蓝衫调鲍老,玉瞳辉文康,蹋鞠肩背飞,迅若惊凫翔。白打唱迴波,引杖相击撞。金吾今驰禁,赌钱亦无妨,初投升官图,意取富贵昌,意钱十数人,相聚捉迷藏。到手十贯索,冈利各筹防,名为叶子戏,均为钱神忙。醉呼解酲酒,渴取冰齿浆,饮酪拣灌顶,烹茶试头纲。吹烟出菸叶,消食分槟榔,旧藏淡巴菰,其味如詹唐。倾壶挑鼻烟,来自大西洋,一灯阿芙蓉,吹气何芬芳。分光然石油,次第辉银红。入夜有火戏,语客留徜徉。行坐粉聚散,笑谈呼汝卬。中一蒜发叟,就我深浅商。指问座上客,脚色能具详。上头衣白人,渔海业打桨,大风吹南来,布帆幸无恙,初操牛头船,旁岸走近港,今有数十轮,大海恣来往。银多恐飞去,龙圜束万镪,多年甲必丹,早推蛮夷长。左边黑色儿,乃翁久开矿,宝山空手回,失得不足偿。忽然见斗锡,真乃无尽藏,有如穷秀才,得意挂金榜。沈沈积青曾,未知若干丈,百万一紫标,多少聚钱缿。曷鼻土色人,此乃吾乡党。南方宜草木,所种尽沃壤,椰子树千行,丁香花四放,豆蔻与胡椒,岁岁收丰穰,一亩值十钟,往往过所望。担粪纵馀臭,马牛用谷量。利市得三倍,何意承天贶。右坐团团面,实具富者相,初来锥也无,此地甫草创。海旁占一席,露处辟榛莽,蜃气嘘楼台,渐次铲叠嶂。黄金准土价,今竟成闾巷,有如千户侯,列地称霸王。善知服食方,百味作供养,闻有小妻三,轮流搔背痒。长颈猕猴面,此物信巨驵。自从缚马足,到处设鱼网,夥颐典衣库,值十不一当。一饮生讼狱,谁敢倾家酿?搜索遍筐箧,推敲到盆盎,自煎婴粟膏,载土从芒砀。 鸡洎窃更鹜,颠倒多奇想。龙断兼赝鼎,巧夺等劫掠,积钱千百万,適足供送葬。君看末座客,挥扇气抗爽,此人巧心计,自负如葛亮。千里封鲊羹,绝域通枸酱。积著与均输,洞悉万物状,锦绣离云爵,妙能揣时尚。长袖善新舞,胡卢弃旧样,千帆复万箱,百货来交广,遂与西域贾,逐利争衰旺,即今论家资,问富过中上。凡我化外人,从来奉正朔,披衣襟在胸,剃发辫垂索,是皆满洲装,何曾变服著。初生设汤饼,及死备棺椁,祀神烛四照,宴宾酒三酌,凡百丧祭礼,高曾传矩彟。风水讲龙砂,卦卜用龟灼,相法推麻衣,推命本硌碌,礼俗概从同,口述仅大略。千金中人产。咸欲得封爵,今年燕晋饥,捐输颇踊跃。溯从华海来,大抵出闽骆。当我鼻祖初,无异五丁凿,传世五六叶,略如华覆萼。富贵归故乡,比骑扬州鹤,岂不念家山,无奈乡人薄。一闻番客归,探囊直启錀,西邻方责言,东市又相斮,亲戚恣欺凌,鬼神助咀嚼。曾有和兰客,携归百囊橐,眈眈虎视者,伸手不能攫,诬以通番罪,公然论首恶。国初海禁严,立意比驱骊,借端累无辜,此事实大错。事隔百余年,闻之尚骇愕,谁肯跨海归,走就烹人镬?言者袂掩面,泪点已雨落,满堂杂悲欢,环听咸唯诺。到此气惨伤,笳鼓歇不作,橐橐拍板声,犹如痛呼謈。道咸通商来,虽有分明约,流转四方人,何曾一字著,堂堂天朝语,祇以供戏谑。譬彼犹太人,无国足安讬?鼯鼠苦无能,橐驼苦无角。同族敢异心,颇奈国势弱。虽则有室家,一家付飘泊。仓颉鸟兽迹,竟似畏海若,一丁亦不识,况复操笔削。若论佉卢字,此方实庄岳,能通左行文,千人仅一鹗。此外回回经,等诸古浑噩,不如无目人,引手善扪摸。西人習南音,有谱比合乐,孩童亦能识,识则夸学博。识字亦安用,蕃汉两弃却,愚公传子孙,痴绝谁能药?近来出洋众,更如水赴壑,南洋数十岛,到处便插脚。他人殖民地,日见版图廓,华民三百万,反为丛敺雀。螟蛉不抚子,犬羊且无鞹。此闻欧澳美,日将黄种虐,向来寄生民,注籍今各各。周官说保富,番地应设学。谁能招岛民,回来就城郭?群携妻子归,共唱太平乐。 (录自黄遵宪《人境庐诗草》)

1 林远辉,“清代在世界各地设置领事问题初探”,《华侨史论文集(第三集)》(广州:暨南大学华侨研究所,1983年),页71。

2 柯木林,“左秉隆领事与新华社会”,见本书页74-80。

3 许甦吾,“中国驻新马领事始末记(1877-1950)”,《中国学会卅周年纪念刊》(新加坡:中国学会,1979年),页146。

4 吴天任,《黄公度先生传稿》,(香港:香港中文大学,1972年),页40。

5 钱仲联,“黄公度先生年谱”,收录于《人境庐诗草笺注》。该书由香港中华书局出版(1963年7月初版,1973年1月再版)。

6 左秉隆领事《勤勉堂诗钞》中的本地诗篇,多侧重写景,较少反映华侨生活。

7 “人境庐”是黄遵宪的住家,故宅在今梅县城东约四里处。以人境庐名其居处,并以名其诗,盖取陶渊明“结庐在人境”之义也。— 陈乃琛,《黄遵宪及其文学》(香港:学津出版社,1981年),页3。

8 李锺珏乃上海名士,中国驻新首任领事左秉隆的挚友。1887年5月,李锺珏到新加坡,著有《新加坡风土记》一书。1947年已故许云樵教授借陈育崧(已故)藏本,制版重刊,并加眉注,列南洋珍本文献之一,由南洋书局发行。这里引文抄录自《新加坡风土记》,页4及页9。

9 陈育崧,“读报随笔”,《勤勉堂诗钞》(香港:南洋历史研究会,1959年),附录(三)。

10 左秉隆,“次韵酬黄公度观察见寄”,《勤勉堂诗钞》,页129。

11 左秉隆,“别新加坡”,《勤勉堂诗钞》,页130。

12 左秉隆领事在新加坡的政绩,可参阅陈育崧的“左子兴领事对新加坡华侨的贡献”,《椰阴馆文存》(新加坡:南洋学会,1984年),页121-127。

13 管林,“黄遵宪与海外华侨”,《华侨论文集(第一集)》,(广东:华侨历史学会编,1982年),页228。

14 郑子瑜,“诗人黄公度羁马事迹考”,《人境庐丛考》(香港:商务印书馆,1959年),页91-92。

15 陈育崧,“清末驻新领事与华民护卫司”,《椰阴馆文存》,页129。

16 “黄公度先生年谱”。

17 《黄公度先生传稿》,页110-124。

18 盛邦和,“黄遵宪办理华侨事务的功绩”,《华侨史研究论集(一)》(上海: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,1984年),页404-411。

19 黄遵宪在1891年12月乞假百日,还乡丁父忧。至1892年4月假满回任。休假期间,总领事官务乃由翻译官邢华祝代理。

20 林孝胜,“清朝驻新领事与海峡殖民地政府间的纠纷(1877-94)”,《新加坡华族史论集》(新加坡:南洋大学毕业生协会,1972年),页11-29。

21 Song Ong-Siang, “One Hundred Years’ History of the Chinese in Singapore” (London: 1923), pp. 282-283.

22 郑子瑜,“谈黄公度的南游诗”,《人境庐丛考》,页87。

23 同上注,页87-88。

24 陈育崧,“记林文庆以狗肉起黄遵宪沉疴事”,《椰阴馆文存》,页339-341。

25 “黄公度先生年谱”。

26 吴海林、李延沛编《中国历史人物群典》(黑龙江:人民出版社,1983年11月第一版),页762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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